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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三响记得,在整栋哈佛楼里,曹主任最喜欢去两个地方。
一个是财务室,里面有银钱叮当响;另一个则是透视室,里面放着一台德国产的爱克斯光机。这是医院里最值钱的设备,曹主任把它盯得比自己眼珠子还紧,曾经有年轻医生好奇,跑进去摸了一下,结果被他骂得狗血淋头,扣了足足半个月薪水。
如果曹主任知道方三响现在做的事情,只怕会直接吐出三升动脉血。
方三响宽厚的肩膀上,此时正压着一根竹扁担。扁担两头各系着一个方形大木箱。左边的箱子上贴着“旋转阳极X射线管”及“纯钨靶盘”两张字条,右边的箱子上贴着“三相高压发生器”和“钨酸镉荧光屏”。
这两个箱子都颇为沉重,两头把扁担压得极弯,活像一张绷紧的弓。随着方三响健步如飞,箱子随扁担上下颤动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。
方三响不懂标签上那些拗口的名词,但他知道这两个箱子里装的,是一台西门子牌爱克斯光机的关键部件,而且是方圆五百公里之内唯一的一套。换句话说,如果它们不慎被毁坏,将是无法弥补的损失。方三响每想到这一点,便下意识地抬起右手,把扁担扶得更稳一些。
此时他正置身于一支庞大的队伍之中。队伍中有身穿灰色军服的军人、头扎白羊肚手巾的民夫,穿着短袄与文明裙的男女学生,还有身披白褂头戴白帽的医护人员,熙熙攘攘有两百多人。他们和方三响一样,每一个人肩上都扛有一根扁担,挑着形状各异的大小包裹,人群里还夹杂着十几辆牛车、骡车和独轮车,车上坐满了缠着绷带的伤员,匆匆走在一条小路上。
早春的陕北大风吹得凶狠,一吹起来,这条未经硬化的黄土小路便陷入狂欢。方三响之前从来没见过,这里的风竟然是有形状的,也是有颜色的。每一阵风都会裹挟起大量黄土,在半空盘旋飞舞,土色勾勒出风势的走向、大小,让整个队伍都沉浸在一层淡淡的黄霭之中。
方三响初来乍到,还不知道如何应对,一不留神便被吹眯了眼,鼻孔和嘴巴里像是糊了一层干土面,难受到连咳嗽都觉得拉嗓子。
眼见着又一阵黄色劲风在眼前起了势,他赶紧偏过头去,避开迎面的土风。这一回头,方三响恰好看到在身后的远方,山顶上矗立着一座九层宝塔,宝塔山下的城市正冒着股股黑烟,几架涂着太阳旗的飞机耀武扬威地飞。
这是延安留给方三响的第一个印象。
这是全面抗战的第三个年头,战事越发艰苦。考虑到中国的医疗力量匮乏,于是中国红十字会在总干事林可胜的倡导下,成立了全国救护总队,把全国的医疗力量整编成几十个分队,分作医疗、医护、防疫等功能,派遣到各个战区支援。
方三响原来在总医院时负责时疫防治工作,被编入了第54防疫队。这支队伍原本应该进驻西安,但林可胜很快给出了新指示,让他们前往延安,配合先期抵达的第10、第23医疗队和第7医护队为共产党政权提供服务。
关于延安和在延安的共产党,在很多人心目中一直以来都是个神秘的存在。关于他们的传闻不绝于耳,充满矛盾。
根据官方的说法,这些人原来是盘踞在江西的一伙土匪,被政府剿灭之后,一路流窜到了西北,然后政府考虑到抗战大业,将其收编,摇身一变成了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。
但方三响认为其中疑点实在太多。江西和陕西相距极远,哪家土匪会流窜那幺远还不散伙?而且,既然他们已穷途末路,政府为何不一口气剿灭,偏还要在西安事变之后招安?更重要的是,方三响读过《新青年》和许多宣传小册子,更认识一个投奔了那边的农跃鳞,知道共产党所言所行,绝非报纸上叱骂的土匪那幺简单。
所以这次来延安,他是带着一肚子好奇前来的。
可没想到的是,第54防疫队刚刚抵达延安没几天,宝塔山上的铁钟就响起了警报,日军飞机来轰炸了。位于延安城内的边区医院门诊部紧急进行疏散。第54防疫队的队员屁股还没坐热,也跟着忙活起来。
边区医院有一台极其宝贵的爱克斯光机,是之前第10医疗队千辛万苦从山东运来的。这东西太金贵了,不能磕不敢碰,但实在太重。方三响自告奋勇,把其中两箱关键部件挑起来,跟着大部队朝城外奔去。
若说空袭与疏散,方三响也不是没有经验。他开战后一直活跃在一线进行救护,经历过很多次。但这一次疏散,他却感觉处处透着古怪。
首先这支队伍的人员组成虽然复杂,行动却极有条理。一声令下,有人负责把伤病员抬上马车,有人负责收拾药具病历,有人去挑扁担与箱子,大家都有条不紊。偌大的一个医院,半个小时之内居然就动身了。
要做到这一点,必须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岗位与职责。边区医院这个利索劲,应该演练过很多次,简直比许多军队还高效。收拾妥当之后,一分钟都没耽误,所有人挑起担子立刻上路。
这时方三响注意到了第二个古怪之处。
这支队伍里除了专业的医护人员,大部分都是当地人,却没见到任何宪兵或士兵在旁边监督。当然,队伍里也有少量的警卫部队,但那些士兵自己也都挑着担子,埋头赶路。若国军这幺漫不经心,恐怕走不到一半民夫就跑光了。而眼前这些老百姓完全不用督促,倒像是自家的事一般,一个个跑得专心致志。
至于第三个古怪之处,是在距离方三响不远的旁边。
那是一个穿着杂棉灰袄和土布鞋的中年人,肩上扛着一个大药箱子,走起路来微有跛脚,但步速丝毫不逊于方三响。
第54防疫队抵达延安之后,就是他负责接待的。此人叫徐东,江西吉安人,是参加长征——延安方面把从江西到陕西这段路程称为“长征”——的红军。不过他因右腿受过伤,改任八路军留守兵团卫生处的一个科长,管着红十字救护队的对接工作。
方三响不清楚八路军的军衔体系,但一个卫生处的科长,在军中最起码也是个上尉副营长的级别,那可是要被尊称为“长官”的。
可这幺一位“长官”,居然扛起一个沉重的药箱,早春三月,愣让他吭哧吭哧跑出一头汗来。若不是他偶尔还吆喝两声,提醒周围的人小心货物,真和普通民夫没什幺区别。
老徐注意到方三响投来的目光,还以为他嫌沉,主动开口道:“方医学要是肩膀酸了,咱俩换一换。”他讲话很有特色,总是把“医生”称为“医学”,还爱说某件事医学不医学。
方三响忍不住问道:“徐科长怎幺还亲自扛东西?”老徐一脸莫名其妙:“啊?我怎幺就不能扛了?”方三响“呃”了一声,反被问住了。
老徐见场面有点尴尬,重重咳了一下:“你们大老远来帮忙,屁股还没坐热就碰到恶客上门,实在是不好意思。”方三响道:“没关系,我们是来救人的,又不是来享福的。病人的安全最重要。”
“这里的病人,大多是在晋北打鬼子的伤员,可不能有什幺闪失。”徐东说到这里,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右大腿,“只可惜我这条腿不争气,不然也想上阵杀敌。”
“你这条腿怎幺伤的?”
“嗐,在直罗镇打东北军的时候,挨了一枪子。”徐东打开了话匣子,“那时候红军缺医少药,甭管什幺伤口都是火药燎一下,再拿一块布扎上,一点都不医学。我命硬,算是熬过来了,也有熬不过来的……你们医学叫啥来着?”
“感染。”
“哦,对,感染,一感染就死了。若那时有边区医院这幺医学,好多人能活下来呢。”
方三响一时无语。在他看来,边区医院简陋至极,连合格的药棉都没有,只能用未经去脂的本地土棉。可在这个老兵眼里,这样的条件已经很高级了,他们之前的境况得有多惨?
“方医生是从哪里来的?”
“上海,红十字会第一医院。”
“哦,上海来的医学,好,好,那肯定很医学,哈哈。”
两人之间又尬聊了几句,一时间都陷入沉默。徐东咳嗽了两声:“咱们加快点走吧,此处风大,别让伤病员在半路吹感染喽。”
“好,好。”方三响如释重负。他感觉和徐东是两个世界的人,常识差别很大。事实上,自从抵达延安之后,他感觉每一处都和他的常识不太一样。
不过这会儿不是思忖的时候,方三响低下头,尽量让脸不正对呼呼的风势,一步步朝前走去。
这支队伍的疏散地点,早就规划好了,位于延安城南一处叫二十里铺的地方。这里有一道很深的黄土沟,隐蔽性颇好,还能避风。沟里早早开好了一排十几孔土黄色的靠山窑。窑洞口的门窗、山墙和烟囱口都提前挖好了,可以直接入住。
队伍风尘仆仆地抵达之后,众人卸下行李,开始重新布置。方三响发现他们的工作次序很有讲究。先将窑洞打扫干净,撒上一圈石灰,然后把伤病员连同被褥抬到炕上,担架就是现成的窑洞门板。等把人安置好了,再开始搬运贵重设备和进口药材。
其间有人抬进来几桶井水,先撒明矾,然后在院子里煮沸,一半供人饮用,一半用来给器械消毒。虽然这里的环境简陋,但医院对卫生细节当真是一丝不苟。
方三响把两个箱子从扁担上卸下来,技术队的一个小伙子走过来,小心翼翼地取出部件,检查完毕后,在方三响的帮助下抬进一孔窑洞,开始重新组装。
这个小伙子叫刘筠,是第10医疗队的成员,原先在齐鲁医院工作,精力旺盛,就是嘴有点碎。这台机器,正是他千辛万苦从西安扛到延安的,中间吃的苦头可不少。
“方医生,是不是感觉很不习惯?”刘筠一边拧着螺丝一边说。方三响诚实地点了一下头,伸开两只胳膊,牢牢抓住射线管支架两侧:“我也算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,可在这里的感觉,和我之前去过的地方都不太一样。”
“哈哈,我刚到延安时,也不太适应。那个老徐,天天跟在屁股后头问我,这爱克斯光的胶片多少钱一张,我说完价格,你猜他干了啥?他跑到垃圾堆里,把所有的废胶片都拣出来洗干净,以为拍完了还能再用呢。”
方三响听完忍俊不禁,想起了许久不见的曹主任。刘筠又道:“不过待的时间长了,我挺能理解老徐的。延安这里物资太匮乏了,恨不得一根火柴掰成两截烧。而且这边的干部有一个好处,跟他们做事特别愉作儿。”
愉作儿是山东话,意思是舒坦。
“为什幺?”
刘筠想了想:“这幺说吧,我们医疗队去年在西安驻扎了几个月。七成病人都是政府官员的亲眷朋友,全是递条子加塞的,另外三成才是普通百姓。你说我大老远从山东跑来西安,说是支援后方,结果倒成了那帮人的私人医生。”
方三响这几年各个战场都走遍了,见过太多这样的事,早已习以为常。
“后来我们队调到了延安。我的第一个任务,是用这台机器给红军军官们做痨病筛查。那些人都是长征熬过来的,走了两万多里地,很多人身体都出了大毛病。可那些干部一合计,让我先给普通士兵筛查。结果那些士兵听说了,也推让,让我先给延安当地的老百姓查。”
听到这里,方三响有些动容。
“结果我从去年一直忙到现在,这才刚刚轮到留守的红军干部做筛查。就说老徐吧,他一直咳嗽,据说是过草地时伤过肺。可每次我催着他拍张片子,他都找各种理由,全让给别人了,到现在也没做上。”
一个管爱克斯光机的负责人,居然到现在都没排上号拍片子,这让方三响一时不知说什幺才好。
“西安那些官员见着百姓的做派,就好比一把土扬进水碗里,沙子是沙子,水是水,泾渭分明。像老徐这样的人做事,就好比牛奶倒进水碗里,一下子就溶没了,你分不清谁是官、谁是民。”
“牛奶是乳浊液,它的成分里只有乳糖能溶于水,油脂和蛋白质可溶不了。”
“哎!我就是个比喻嘛!换成葡萄糖,行了吧?”刘筠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,“反正你慢慢就体会到了,这边的人穷是真穷,可有一股精气神,眼睛都是放光的。这些人的做事风格,和医生差不多,一心就想着要把病给治好,旁的什幺好处,什幺安危,不必多想。”
听到这话,方三响蓦地想到一位故人。曾几何时,陈其美也这样说过,救国如治疴,他希望做一个要治疗中国顽疾的医生。只可惜……现在这些人,也是怀有同样的理想吗?
他正陷入沉思,却听刘筠用脚猛地一踏,旁边的小柴油发电机“突突”地开动起来,整台爱克斯光机也随之发亮。刘筠从窑洞里探出头去:“徐科长,你快过来!”徐东正在院子里搬着箱子,一听招呼,赶紧走过来问:“这幺快就弄好了?医学不医学啊?”
刘筠笑嘻嘻道:“医不医学,得您亲自试试。来来,我给你照一张。”徐东赶紧摆手:“我不着急,先给老张吧,他排了很久了。”刘筠道:“这机器刚装完,电压还不太稳,得拿个人试验一下。徐科长要是觉得不合适,我再找别人。”
“别,别,那就我来吧。”徐东不知道电压是什幺,一听有风险,赶紧挺身而出。
刘筠冲方三响挤了一下眼,摆了个奸计得逞的手势。方三响摇摇头,走出窑洞去,任由他去摆布。
外面医院的安置基本上结束了,分隔病区的布帘也拉起来了,几百号人归整得井井有条。炊事员在院子里的大灶摆开一口大锅,蒸起了高粱面窝头,灶边的小锅还煮着杂炊——其实就是白水加了点辣子、盐巴、一口袋小米和几把野蒿子,里面还搁了一条羊尾油。羊尾油上拴着一根线,显然是要重复利用的。
闻到香味,边区医院里的医护人员、病人纷纷聚过来,每人领两个窝头,盛一小碗杂炊,围坐着吃起来。吃完了以后,不知谁起的头,居然开始唱起歌来。这些歌和方三响在上海听过的不太一样,像是军歌和纪律歌,铿锵有力,节奏感强,很适合一起鼓掌合唱。还有几个女子搬出纺车,一边唱一边纺起线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