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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们去睡觉吗?”
“非得做什么吗?”
他同意了。
“我们下午就得走。”
“要不然,今天就到这吧?”她问。
他翻了一页。
他们各走了两步就暂停下来。现在轮到他走,于是她来到阳台上抽一支烟。透过玻璃窗,他能看到她被羊毛披肩遮住的娇小背影。她回来时,他尚未落子。
“你感觉怎么样?”她问道。
她回想起了那个寒冷房间的气味,屋里的母亲捧着一块用布盖起来的圣诞蛋糕。
“挺好的。”他回答。
“那是第一个圣诞节,放假在你父母家过节的时候。当时我们出不去,因为雪下得太大了,把路都封住了。”
过了一会,他又加了句:
“再下一盘吧,这次要认真点,好好下一盘。你还记得我们以前是怎么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吗?”她问着,随手重新把棋子摆好。
“你呢?”
开局第一盘带着习惯性和机械性,对方下一步会怎么走,彼此间都心知肚明。她觉得自己完全洞悉他的思路,这感觉让她厌憎。她觉得一阵恶心,或许是红酒太干太酸了。她放水让他赢了这局,而他也知道她是故意为之,不由得打了个哈欠。
她什么也不想再说了,开始翻起杂志。突然间,天空仿佛被擦拭一新,一束刺眼的阳光射进房间。她拿了一支烟,走到阳台上,尽管一想到抽烟她就觉得恶心,但还是强迫自己点燃了。从远处就能看见那条狗,蕾娜塔真是个疯子,它在岸边扑进水里,试图咬住海浪。“多蠢的狗啊!”她心里想着,冷得直打哆嗦。
他们下棋时一直刻意地保持着沉默,不急不躁,似乎想把一盘棋拖上好几天。他选了黑色棋子——他总是执黑。她点燃了一支香烟,此举如芒刺一般激起了他的愤怒,他对她在家抽烟深恶痛绝。但他什么也没说,似乎什么也没发生。
他上楼去穿裤子,恨不得马上收拾行李准备离开。“有这么多急事等着我做呢。”他感到精神振奋。走过床前时,他看到了她那件胸前印着小熊的睡衣。在那短暂的一瞬间,在那比十一月间水洼里的冰还薄的一刹那,他找回了那种温柔,那种在她离家期间伴着她睡衣睡觉的温柔。那种温柔,就像夜晚的欲望一样,也是习惯性地来临。他摇了摇头。愤怒,一种他已经很熟悉的滚滚怒焰,让他的动作慢了下来。他现在正变成一只做好了战斗准备的动物,警觉而紧张。他穿上裤子,紧了紧皮带。这已经不是她的问题了,就让她随心所欲吧,现在是自己的问题——永远,永远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。他记起了那种痛苦,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因此而愈发坚强,仿佛他上了战场又凯旋。下楼时又从高处看到了她,她蜷缩在沙发上,素面朝天,眼睛浮肿。一个奇怪的想法浮现在他的脑海中:“难道是我希望她死,所以她才会变得那么丑?”
于是他拿出了国际象棋。这还是他从电视机旁书架上放着的几本旧书之间找到的,他为此十分欣慰。国际象棋也属于“你还记得吗”咒语集中的一部分。
“我要去拍几张照片。”他说。
“也许咱们喝得差不多了?”她强作欢颜回答道。
她说她也要陪着一起去。他在阳台上等她穿好了衣服,两人朝与昨天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“再开一瓶葡萄酒吗?”他问道,但马上就意识到,多喝一瓶就会打破这种慢慢稳固的秩序,喝完就会出现一种不言自明的沮丧情绪,还有难以释怀的沉重感、昏昏欲睡的萎靡感、陈词滥调的乏味感,进而表现为对逃避的渴求。交谈在短短几句对话后就会变得索然无味,因为他们使用的所有词汇都必须从头开始重新定义。似乎连两人的语言都已格格不入。
“看啊!”她在风中对他喊道,用手指着映入他眼帘的美景:碧海之上是素缎般的天际和匹练似的一道道雪白浪峰,仿佛是出自中国画家之手的写意画。偶有阳光短暂地破云而出,仿若劈下一道闪电。
蕾娜塔在壁炉旁睡着了,橘红色的火光在它卷曲的毛上缓缓爬行。对他们来说,夜晚的漫长突然变得不可逾越,就像临睡前饱餐一顿那样沉重。他的目光无意间游移到电视机,她也突然萌发了到浴缸里泡个澡的念头,但毕竟是意义特殊的头个夜晚,他们之间的良好意愿还保存如初。然而他显得有些漫不经心。
“今夜一定有暴风雨。”她说。
壁炉生好了火,他们开始准备晚餐,就像一首和谐的二重奏;她在切大蒜,他在洗生菜、调酱汁。她摆好了桌子,他也打开了一瓶红酒。好似一场完美的双人舞,舞蹈中每个动作都已经让对方熟悉到无须留意。在这样的舞蹈中,舞伴仿佛消失了,只剩下一个人与自己共舞。
海滩上到处是垃圾,长长的海藻、树枝、棍子,时不时夹杂着意想不到的各色塑料。她跟在他身后,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以前一样,但是她知道那只是一种幻觉。一切都不可以重新来过,往事如覆水难收,昨日再难重现。她突然觉得自己被这个平淡无奇的成语所蕴含的哲理所震惊:覆水难收。徒呼奈何!有那么一会,她真想跑到他面前,拽着他的外套,把他的身子转过来,然而又能发现什么?又会有什么结果?她放缓了脚步,而他正快步前行,带着狗和相机渐行渐远。于是她不再追赶,索性坐在了沙滩上。她侧身艰难地避开风口,设法点燃了一支香烟。现在她绝望地坐着,脑海里系统性地梳理出一切永远无望重现的美好:
“过去”两个字,是关于记忆的咒语,是记忆的基础,而其上承载着一件件逸闻往事。例如,他为她剥开坚果的外壳,然后又把果仁放在花园里的叶子上,这是两人之间曾经的小故事。或者,那段他们两人都买了情侣款的白色牛仔裤的回忆,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这两条裤子现在穿起来恐怕已经小了两三码。又或者,她的一头红发,烫成当时很流行的蓬松发型。还有,她乘车离去时,他追着火车一路狂跑的样子。时间越久远,积累的故事就越丰富。显然,随着时间流逝,他们逐渐失去了将点滴小事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,只剩下对现实的满腹牢骚,一切变得平庸而琐碎。
手掌间的爱抚,触电般的感觉;那些不期而至的、梦寐以求的、可期的种种幸福;气味的刺激,依偎在那种气息中的甜蜜;心照不宣的眼神,心有灵犀的惊喜,心心相印的默契,平淡如水而充满自信的亲密关系;还有手,手拉手,十指相扣,仿佛对方的手是唯一能让自己感到自然恬淡的所在;还有耳,他对纤巧玉耳的声声赞美还让她记忆犹新;再就是,身体,如同夜生植物一般将身体交缠融汇,无分彼此;一个个漫长的早晨;在一个盘子里分食红色罗宋汤的亲昵;公园中散步时突然间勃发的爱欲……在降临人世时携带的行李箱中,装的都是些一次性的道具,像焰火,像童话中的魔法,一旦发光,一旦燃尽,就再也无法从灰烬中拾起。这就是结局。
她意识到,以“你还记得吗……”开始对话最为容易,因为其中存在着某些机械性的东西,就像安抚孩子平静下来的手部动作,就像打开只播放舒缓音乐的广播电台,传入耳中的是鲸鱼的长鸣、瀑布的喧闹和鸟儿的婉转。“你还记得吗……”这句话能带他们重回某个地方。那样的时刻总是感人至深,好比他邀请跳舞,而对方眼神一闪做出了回应,仿佛在说:“好啊,我们跳舞吧。”很明显,他们在互相讲述一个关于过去的既定版本,一段众所周知的、被回忆过很多次的、绝对保险的关系。过去已是既成事实,无法更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