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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有点担心。你们来这里干吗的?好多人。”
当然,群演也有可以改善的地方。有人将剧组提供的早餐拍下来发到工作大群里。他抱怨鸡蛋的新鲜度,不知道褐黄色是茶叶蛋做法的缘故。某天中午,一个埃及群演不放心自己盘子里的牛肉是不是清真的,不耐烦了就骂了剧组的工作人员。在酒店住了半个月不到,剧组召开了全体会议,请求所有人不要再叫小姐到自己的房间。老板亲自出席,并说了著名的金句:“为自己的祖国长点面子吧。”斋月的第一天,有伊斯兰教信仰的群演在拍摄中集体离开现场,卸妆开始祷告。有天晚上7点收工,大巴上五十多个群演已经吃完饭想回酒店,但外籍餐厅里还有十几个穆斯林群演要等夕阳下山才能动叉子。领队站在餐厅大叫他们快点吃快点走。他们保持沉默淡定,时不时拿手机查时间。拍大场面的时候,有的群演会趁混乱偷懒,躲在道具车里睡觉,到了饭点再起来。
“没关系。你说。”
这是一段双方都不快活的关系。两边都觉得,它结束得越快越好。
“不好意思。”她对我说,语气有些羞涩。
剧组是有明确等级系统的江湖,现场的结构以不言而喻的方式陈述着这个事实。导演是看不见的绝对权力,不会离开自己专属的房车,只通过声音和现场发生连接。像是等待某种神灵的信号,工作人员望着不近不远的导演房车,仔细听着从对讲机传出来的指令。主创团队有专门的餐厅和厕所。剩下的人分别在中餐厅和外籍餐厅活动,偶尔会去探索对方的伙食。凌晨的消夜是所有部门的权利。
在怀来,大量外国面孔的出现引起了一些疑问。在走去县城唯一的电影院的路上,我听到有人从旁边叫我。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当地女性。
位于金字塔底层的是场务,他们也是最受欺负的群体。我在现场闲着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很年轻的场务。他才十九岁,来自青海西宁。为了进剧组,他给河南的某家公司交了一千八百元的手续费。到了才发现,剧组根本没有手续费这个东西。他在西安读空乘的专科,来这里是以为可以当个艺人助理或辅助演员,后来只当了场务。过了半个多月,他不想干了。
但是“少点期待,少点失望”就不是72号的风格,所以他成为威利·基顿:一个美军工程师,在水门桥之战中负责修桥的工作。由于志愿军的袭击多是发生在深夜,修桥的场景是涉及美军的为数不多的日戏。剧情中,威利·基顿从吉普车下车,和部队确认修桥的进度,还口头回忆起二战的一些经验。我在监视器中看到72号的特写时想着:看来我错了,顺其自然不如自己创造命运。导演组以72号的真名称呼他,一台机器专拍他的面部表情。这是72号在剧组最幸福的一天。
“为什么?”
永远处于变动的拍摄计划、不断被调整的场景台词、临时添加和删减的角色,唯一固定的因素是72号的目标,一时近,一时远。某天下午,他被通知要去现场配音,半小时后又被通知不用去了。这是作为群演最为日常的情绪过山车。几乎所有人都经历过至少一次被领队叫赶紧穿好装备去现场,心里有些激动,盼着突如其来的机会,而到了现场却发现没有任何动静,你站了几分钟之后就有人说不用了,先回去休息吧。时间久了,大家去现场的心情充满不信任,觉得大概率很快会原路返回。
“饭特别难吃。昨天在宾馆,锅里有种臭味,我就没吃。”
不过,我尊重他单纯认真的态度。72号曾经当过海军,身上还有两处枪伤。他对于电影行业和剧组文化一无所知,却坚定地投入其中,并为自己设定极高的目标。他在上海是科技公司老板。在怀来那段时间,他一边经营公司,和员工通话,一边自学表演,在网上找关于控制面部表情的视频。在选角过程不算透明的剧组,他尝试了所有正当的手段:在军训期间当排长,在拍摄现场当军事顾问,平时留意机会,及时参加试镜。在拍摄间隙,72号会熟悉导演组的人,和他们聊天,打听尚未定人的角色。很明显,这是他几十年来养成的生活习惯:给自己一个新挑战,再想办法去做。抛开职业生涯中的客观成绩,最能体现72号人格的是一次多年前的经历:他说服了二十几个朋友,一起爬雪山,建造一栋冰屋住。这样的人能做公司老板,也不算奇怪。
“还有吗?”
怀来的冬天,窗外荒凉阴沉,72号经常到我的房间喝咖啡,吃饼干。我们试图摸清剧组的黑箱:分析当天的出工名单,猜测晚上会拍什么场景,判断哪些群演会成为角色。在这个问题上,我们有正相反的态度。我们每次的交谈接近两套哲学之间的对立。他相信古罗马所说的“Homo faber fortunae suae”,人是自己命运的创造者。在意大利读高中时,这是在拉丁语课堂上会学的格言。我那时觉得很有道理,但放在当下,它似乎不那么管用了。命运真的是我们能创造的吗?一年以来,生活更像是一个俄罗斯轮盘:你可以使劲地指望自己会落到哪个数字上,但用处其实不大。我不知不觉远离了古典的西方思想,接受了顺其自然。我仿佛把剧组看成一个以它自己不变的逻辑推动的事物。它如果决定了你是角色,那好。没有的话,轮不到你去改变这个现实。说白了,我恐怕72号所做出的努力起不到什么作用。
“组长打人。他觉得谁做得不好,就当着大家的面骂他、打他。”
我一听就觉得这件事情比较麻烦。我试图提供一些其他思路:如果没拿到角色,在剧组待五个月也是一段很独特的经历。你会遇到来自世界各地、从事各行各业的朋友,认识有趣的人。听我说这些,72号没有直接摇摇头,但可能心里有。他说这跟别人无关,是他和自己之间的挑战,结果只有成功和失败。听72号讲,像是看到一辆高速驶向悬崖的车,司机还说那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。
“怎么算是做得不好?”
“没露脸的话,”72号说,“我来这里就算是彻底失败了的一段经历。”
“像我蓝幕拉得不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