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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如何去形容姑姑的一生呢?用最直观的说法,是被金钱困住的一生,是用吃苦来抵消生活磨难的一生。 五十四年来,她总是为别人活着,为丈夫活着,为儿女活着,连婚姻也是遵从了父母的意见,嫁给了同村的六舅舅。
如老家农村里因为各种机缘巧合结合的夫妻一样,他们也是争争吵吵一辈子,但也从来没说要放弃。
“挣钱”这两个字把她的人生缠得死死的。这好像是与生俱来的,一种被分配的命运。
在县城化疗治病的日子,姑姑把植物养得很茂盛,家里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。为了不至于坐吃山空和拖累儿女,在姑姑生命中的最后两年,六舅舅还是断断续续在西安的建筑工地上打工。毕竟,吃药、住院,都是钱。六舅舅已经五十九岁了,他得趁着农民工”清退令”在他身上生效之前,抓住在工地务工的机会,毕竟每天300多元的工钱,是干其他工作挣不到的。每次离家之前,六舅舅都给姑姑准备好一段时间的食物,塞满冰箱。直到下一次回来再待几天,陪姑姑几天,又去工作几天。如此周而复始。好在不少亲人都住附近,儿女也都在县城,姑姑的日子还算不上孤单。每次六舅舅回家,即使身体虚弱,姑姑都会准备好饭菜。最后一次,姑姑包好了饺子等他。
姑姑第一次外出打工是被母亲带出来的。
六舅舅掩饰了悲伤,在亲人的聚餐中依旧说说笑笑,但只要触及姑姑生前的具体细节,他总是无法控制强忍的泪水。
一切都源于几十里外一个叫千家坪的村子发现了大型钒矿。在我上高中的时候,同村的很多人都去那儿打工,回来告诉村里的人,那边在新建厂房,开挖山头,正是需要劳力的时候。
那次返乡所有的聊天话题几乎都围绕着姑姑的癌症及死亡展开。
我的父母便是其中一员。母亲在工地上给工人做大锅饭,一个月1000块,后来涨到1100块。父亲在矿区修大型水井,砌石墙,开始一天70块,过一段时间后涨到100块。工钱论天算,做就有,不做就无。从早到晚,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。
得知失去政府大楼的保洁工作后,母亲虽然遗憾,但也无可奈何。在那样的景况下,她必须送从青春时期就一直互相陪伴的姑姑最后一程。
那时候,父母在村里还种着庄稼,所以经常需要请假。有一年土豆成熟的时节,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回去收土豆。姑姑家亦如是。
母亲又想起姑姑很多往事。
我在高三暑假曾经在矿区待过几星期。我和母亲住在临时工棚里,每天给二十多个工人准备饭菜。母亲凌晨四点就得起床,晚上忙到深夜才能睡,起早贪黑。她既得精打细算不能浪费老板的粮食,又得让工人吃饱有力气干活,还要准时。
我正伸出双手准备去接她,就醒了。”
母亲常做的老三样就是臊子面、蒸馒头和大米饭。 工地条件简陋,一口临时搭建的超大铁锅,灶火靠烧柴。每次光和面就得和两大盆。好在母亲热情又灵活,跟工人们相处得很融洽。他们常夸母亲的饭菜做得好吃。也许是因为习惯了做大锅饭,母亲在不干这份职业之后,在家里做饭,经常会放多了盐。
“我心里知道她还生着病呢,怎么现在能走路的? 怎么还来深圳了?我很着急,怕她摔倒,就想去扶她。
母亲充满干劲,忙得顾不上身边的女儿。我被她呼来喊去,打下手。工人们都很热情,有很多工人都有跟我一样即将读大学的儿女。母亲总是将我介绍给他们。 母亲没有念到书,这是她一辈子最后悔的事。我考上大学,或许令母亲感到满足,对刻骨的遗憾有些弥补。更本质的是,对一个母亲来说,女儿比自己书念得高,走得远,本身就值得开心,这样我就不必重复她的命运。
母亲在梦中跟姑姑说话:“咋了哇?显兰姐(姑姑的名字),你咋爬上来了呢?你咋跑我跟前来了呢?”姑姑没有回答她。
然而,那时的我正在焦急地等待大学录取通知,想象大学生活,无心关怀我的父母正在经历什么,只盼望着早点开学,早点结束在工地又热又脏的日子。我待到弟弟也放了暑假,我们便一起回了老家,父母仍旧留在那里打工。
梦里正是姑姑病得很严重的时候,她穿着水红色上衣,头上绑着带子,头发汗湿了,直直地走到母亲在政府大楼上班的工作间,推开门。深圳在下雨,马路像是用镜子铺的,雨把地面淋得”光(三声)镜镜”的。
这家大型钒矿隶属于一家国有企业,公司的官网上介绍,公司成立于2007年,注册资金3.24亿元,目前已形成年产2000吨高纯五氧化二钒生产线一条,年产500吨优质偏钒酸核(粉状)生产线一条,年产1000立方硫酸氧钒、电解液生产线一条。我的父母、姑姑还有其他一些亲人,便是在2007年之后,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大型炼凯生产线的基础建设中。
姑姑去世后,常常给母亲托梦。母亲跟我讲述她的梦境。
姑姑得到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在矿区做饭,50块一天,只不过是给老板们做。当时给老板做饭的厨子因为家中有事,请假一个月,紧急需要招工。母亲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姑姑,姑姑同意来顶替一个月。小老板有十几个,对饭菜的质量和速度要求比较高,姑姑做事慢,性格内敛,大批量、快节奏的工作要求让她无法适应。蒸出来的馒头往往没发酵好,用母亲的话说,结实得像石头。二十多天后,原来的厨子回来了,姑姑挣了 1000多块,此后,再也没做过大锅饭的工作。
“人死如远游,他归来在活人心上。”
当时的矿业公司正蓬勃发展,资金丰厚。不仅要开挖矿山,建设斜矿提炼厂,还要盖房子给工人住,盖办公楼。丢了工作的人,很快就可以在这里找到活儿干。搭钢管架、和砂浆、刷墙、刷漆、箍水井、收拾垃圾……这些工作在建筑工地上被称为小工。女工一天80块。姑姑在矿上做了一段时间的小工后,听说西安的工价更高(超过100元),在一个熟人包工头的带领下,和六舅舅一起去西安的建筑工地了。
从这个角度说,带母亲离开,有我的自私。
我的父母仍留在矿区,直到基本建设完成,再也用不到这些出力气的工人。
虽然我在亲人面前说,带母亲离开的理由是,故乡即将到来的冬天对她的老寒腿来说有些难熬,但另一个隐秘的理由是,我跟母亲相处得时间越久,我发现自己越离不开她。
后来,矿区招来了大学生。靠近矿区的农民们也发了财,拿了拆迁、山林补偿,还顺带解决了工作。我上高中的时候,每次坐去往县城的班车,都要经过矿区。
母亲把我的很多东西从老家带到县城的家里保存。 我小时候背过的书包,戴过的帽子、耳环,用过的日记本,一沓沓的手写信、明信片,照片,笔记本……她就像是我的生命档案馆,我跟她一起经历的所有事,她都记得。她绣了印有”家和万事兴”的十字绣给我,为我将来的孩子亲手做了四双老虎头的千层底布鞋、四双针织毛线袜、四顶兔子造型的毛线帽。那都是她因为腿病来回跑医院做康复的那年抽空做的。
那里的房子、马路、巨大的水井,都令我感到熟悉,有时候还会碰上在那里工作的乡民,跟我打招呼。那仿佛是充满朝气的几年,一座矿山,解决了四里八乡很多乡民的生计问题。
三十年后的焦虑跟童年时一样。
姑姑和六舅舅去西安时,也正是中国房地产蓬勃向上的年头。他们加入建设城市高楼大厦的农民工队伍。 他们跟着熟人包工头从西安市区到浦河、到宝鸡、到蓝田……他们是典型的工地夫妻,就像《百年孤独》里的吉普赛人一样,哪里有活儿干就去哪里。每到一处租最便宜的房子,吃最简单的饭,把汗水洒在城市,把年轻力壮的身体消耗在钢筋水泥的建筑里。
在面对工作中的压力时,我第一时间都会想到,我母亲在付出比我大几倍的辛苦,仍旧在工作,我不能轻易从职场退出。小时候,她要出门,我经常会黏着她,有时候她带着我,有时候不带。她不带我的时候,我即使是在玩耍,也会在心里盼着她回来。如果她长时间没回来,我便会很焦虑,心猿意马,干脆坐在门槛上等她。
母亲离开矿区后,曾跟姑姑一起在濡河的建筑工地待过一年。姑姑虽然沉默,做大锅饭不在行,但她很瘦,身段灵活。她擅长具体的事情,与六舅舅在施工现场配合默契,递钢管,刷漆,装防护栏……姑姑像男人一样干活,爬得很高,有时候需要上到几十层楼。母亲害怕,姑姑却很轻松的样子。
我头晕目眩,想呕吐,机器是白色的,从廊道另一头透过来的光也是白色的。我躺在那里,想到了死亡。此后母亲变得格外紧张,每天监督我吃药,把中药为我温好,每天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:你今天好些了吗?
那一年,姑姑和母亲所在的工程队,在一个叫杏园村的地方盖了32栋楼。母亲至今仍记得那时的房价,高楼层4370元一平米,别墅区7400元一平米。母亲认识当地的一家人,一户四口,拆迁补偿了四套房子,还有几百万。甚至有传言,某个村里的村支书选举,候选人要家家户户上门发红包,不花几十万压根儿选不上。
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感到心脏不舒服。我被固定在板子上,医生给我一个圆球,说你要到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才能捏,否则不要捏。我被推进做CT的机器里,耳朵里一直传来”吸气——呼气——屏住呼吸——吸气——呼气——屏住呼吸”的命令。我听着照做,命令间隙是巨大的噪音,“叮……咛……”,间隔时间有长有短,重复了大概二十次。
那时的母亲见过成群的人拿着现金去看房、买房。 十年后,回想当时的情景,母亲还是觉得不可思议。母亲和姑姑一起盖那些房子的时候,丝毫不觉得这些房子跟自己未来有什么关系,母亲唯一的想法就是把我和弟弟供出大学。现在,那里的房子早就超过了单价1万块。 当时,姑姑和母亲的工资是一天120块,年终的时候,老板耍赖,只肯给母亲算100块一天的工价,没有合同,门口人(方言,意思是”同一个地方的乡民”),又不能撕破脸,母亲心里很不爽快。她和姑姑从正月初七一直干到冬月,挣了2万多块。
她总是在我快下班时,发微信问我,回不回来吃饭?若是回来,她会掐着时间做好饭菜等着我。她总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,问,饭好不好吃?她肯定是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,如若我否定了,她脸上会掠过一丝失望。一个女儿似乎是没有权利说自己的母亲做饭不好吃,但我通常会直接说出来:辣了,咸了。我发现,下一次她会调整口味,在我吃饭的时候试探性地问我:“不咸吧?”母亲离开深圳回县城前,叮叮当当在厨房忙了一天,包了几百个饺子冷冻在冰箱里,留给我做早餐。
那年冬天,姑姑和我们一起回到村里过春节。所有亲人聚在她家拜族谱,姑姑忙前忙后,十分开心。
她在深圳的时候,我每天下班回家,必定是先喊一声”妈妈!“,以确保她在家。
第二年正月,亲人们又去西安跟着那个老板干。但我父母放弃了,他们在县城郊区的国营农场找到了修剪和绿化的活儿。
突然的消失。
在建筑工地打工的年头,姑姑和六舅舅总是正月走,腊月回,坚持了六年。
我在害怕什么呢?
2015年冬天,姑姑在递钢管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手腕,中断了她的工地打工生涯。那个春节,用我母亲的话说,六舅舅焦虑得两眉蹙一眉,担心我姑姑找不到新工作,家里断掉一份收入。那时候他们已经在县城买了房,这当然是他们辛勤劳作的结果,花去的一分一毫都是血汗钱。
没过几天,她照样把手机丢在床上就出门。
正月里,正当六舅舅愁得很的时候,小区门口的修理厂缺一个洗车的,托人找可以立即上班的工人,管吃不管住。姑姑的手腕还没完全好,六舅舅便先代替她上了一段时间的班。不久之后,姑姑就接了班,六舅舅继续去西安建筑工地上打工。
她反而理直气壮:带个手机多麻烦,你还担心我被车撞,被人骗?我能出什么事,就过两个红绿灯而已,我这种乡下老太太,眼睛清楚得很!
直到确诊胰腺癌之前,姑姑都一直在这家修理厂洗车。最开始的时候工资是1500块一个月,第二年1550,第三年1600。到病情沉重到已经吃不了饭时,姑姑的洗车工作即将满四年,工资马上就要涨到1650元。她还惦记着检查完,回来继续做。
在深圳的时候,她也是这样,不带手机出门,有时候去买菜,有时候去天台。当我打电话的时候,发现她的手机在她房间的床上震动,我气急败坏,在她回来的时候严厉地质询她:你为什么不带手机?要是出了事情怎么办?出门为什么不微信说一声?马路上那么多人那么多车,谁知道会出什么事?
做这份洗车工作的几年里,姑姑双脚经年累月地穿着胶鞋,泡在水里,双手戴着手套,没有干燥的时候。然而,在县城,这是一份女性很难找到的”好活儿”,没有一点关系还无法获得。因此,即使在感觉到腹部非常不舒服,甚至肿起来的时候,姑姑都不愿意放弃这份工作。直到她吃不下饭,在亲人的催促下,才去西安检查,拿到确诊结果。姑姑辞了工,她私下跟母亲说,洗车的活儿不是很累人,还管吃管喝,淡季有时一天只用洗两三辆车,相比工地,算轻松的。
随着她离开的时间越久,房间里她留下的痕迹和气味越来越少,我发现我很想她。我发现她在深圳的时候,其实为我做了很多事。我经常一天打好几个电话给她,问姑姑的病情,问她在做什么,甚至有时候,她觉得我在浪费话费,表现出不耐烦,一句话没说完就挂断。她经常不带手机,不接电话。
洗车的时候,需要用水管浇水喷洗,一些椅角昔兄里的灰尘杂物都会被清理出来。硬币是常见的一种。在老家的方言中,硬币被称作”分分洋”。姑姑在洗车的三年多时间里,积攒了几大塑料罐的分分洋,她还送了母亲一些,说可以在婚礼的时候伴着糖果送给孩子们。 母亲帮六舅舅整理姑姑遗物的时候,看着那几百个一颗颗捡回来的硬币怅然若失。她与姑姑之间的关系,除却亲情,还有女人之间的理解与疼惜,毕竟她们的命运自青春期就早早地交织在一起,彼此托付,彼此帮衬。
母亲在深圳的时候,我经常感到她侵占了我本来就很”小”的家。她把捡回来的”垃圾”塞满床底,厨房里总是多出些瓶瓶罐罐,砧板和菜刀经常挪了位置,客厅的进门处总是有脚印,莫名的汗水味……她离开后,我重新规整、打扫了房间,把她房间的被套床单扔进洗衣机,被子拿上天台晒,床底的”垃圾”分类整理,砧板立在了我顺手的洗碗池狭槽处。一切都恢复了我喜欢的样子。
也正是因着这种节俭、勤劳,姑姑一家经营的日子在一众亲人中间是令人羡慕的:女儿早早嫁人了,对方条件也不错,儿子有稳定的修车手艺;姑姑和六舅舅一年还能挣几万块。等儿子再把媳妇娶回家,她的人生任务就算完成了。可就在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,厄运却来了。